2007年7月16日星期一

+《朝华午拾:用人之道》

朝华午拾-水牛风云(二):用人之道

作者:立委

上次说到,上个世纪末美国也来了一场大跃进,网络狂热促使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疯狂扩招。我的研发组一下子多了十几个兵,再加上七八个实习生,从未当过经理的我,一时有点手足失措。我于是抓紧培养 team leaders, 好帮助我管理这个团队。研发研发,研究开发,研究主要为完成政府项目,以便持续获得政府基金,增强我们的技术储备,而开发则是利用研究出来的技术中比较成熟的部分,直接为产品服务。研究那头比较好办,我培养了一个同胞助手,不但聪明绝顶,还有玩命三郎的劲头,只要放手让他干就行。当然,聪明人都有些倔脾气,跟其他员工会有摩擦,需要一点协调,这可是经理的正经工作,也没什么。开发这头,有一群语言学家编制机器词典和语法,属于 knowledge engineering, 大多由我手把手培训过来,我觉得到需要一个组长的时候了。

我看中了从加拿大最先招来的白人博士S。S博士年过半百,给人感觉老成中带点迂腐。跟许多语言学家一样,一辈子不得志,所以特别珍惜这份工作,埋头苦干,上手还算快。为了树立他的威信,我把自己创制的语法模板私下交给他,关起门来先培训他,然后让他去培训其他员工。有些员工对他不怎么买账,遇事请教来找我,我总是把他们转给S。心里想,不能学林彪(林彪曾经说过,他的制胜法宝是越级指挥),一定要把 management report system 建立起来。S的积极性空前高涨,俨然一训练有素的经理,我松了一口气。我手头有更紧急的任务,撰写基金申请报告,设计和prototyping产品的主要features. 前者是我们部门的生命线:对于小公司,投资人是绝不会投资研究部门的。后者是我们在风险投资引入后,体现我们价值的立足点。如果不能解决实际问题,只能发 papers, 技术公司就成为空壳,不但无法向投资人和CEO交代,而且大家股票上市的美梦也无从实现。

很快,对S的各种怨声传上来。华人员工背后称他是"咸鱼"(取自"咸鱼翻身")。主要是S先生越来越严厉,可他的指示随意性很强,不能服众。他一本正经,以为管理要靠威严,并不懂得经理艺术的真谛。专业上,他只见树木,不见森林,经常在细枝末节上死抠。我们组大多是博士出身,他这样的见识指挥也难。有些事情反应上来,我心里不以为然,可还是尽可能维护他。心想路子我已经趟出来了,不过是组织规模生产吗,只要不太偏向就行。

也许是人的本性吧,他越来越自做主张,跟员工声称,现在具体开发由他说了算,Wei 已经不在开发一线。我开始觉得好笑,自己暗下跟自己打趣:莫不是身边躺着一个赫鲁晓夫,象刘少奇架空老毛一样。后来,他处心积虑一步步挤开我,想让我不再过问开发。其实,他如果真能顶上去,我乐得省心。Knowledge engineering,基本方法探索出来以后,剩下的不过是匠人的活计,我是系统总设计,也无须担心一个工头能动摇我的地位。可是,他老想显示自己高明,搞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指南来,费工费时,还不出活(很多做田野工作的语言学家有这个毛病,我早年也走过弯路,有过教训的)。有些东西是需要经验和悟性的,我毕竟是过来人了,大方向还是清楚的。为照顾他的威信,我几次把他叫到办公室,给予指正,希望他自己去改。没想到,他总是阳奉阴违,根本不听指挥,背后加紧动作,跑到我的老板处要权:他需要一个正式经理的头衔,而不是 de facto team leader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,并且要求老板阻止我的"瞎指挥"。给他经理头衔是我一开始就想提议公司去做的,可是目前形势下我觉得需要出手阻止他的狂妄了。老板并不糊涂,对他不放心,来跟我商量,说,怎么办。我说,他这样下去,浪费资源,我不放心,从现在开始,我慢慢把这摊接管过来,直接指挥,不需要这个经理。老板巴不得我统管一切,只要不耽误政府的研究项目就成。

再后来,又发生一系列故事,总之是跟我对着干,阻挠我把权力收回。但胳臂拧不过大腿,他蹦达了一阵,也只好逐渐消停了。只是我苦了自己,事无巨细,都要管。其间正赶上大裁员,他不识时务又背后做我的小动作。所以,在 CEO 询问我对他的工作评价时,我自然不以为然。没想到 CEO 当场就在他的名字上划了叉,CEO 正准备裁员的黑名单呢。

我回头一想,觉得不合适,S 的行为虽然让我反感,亦非经理材料,可工作还算兢兢业业,基本能力也不错,不能一棍子打死,那样太不公平。他当然不是不可替代的人才,但是比后来招来的语言学家多一些实际经验。在最后决定裁员名单的时候,senior management 同意了我的意见,留下他,分配到产品组去做产品的语言学维护,我乐得眼不见为净。他如今差不多是公司的元老员工了,至今可能不知道,他当年的行为差点砸了他的饭碗。

我后来想,S 虽然不懂滴水之恩的道理,对我个人本无恶意。不过是上进心切,错误判断形势,也还是人之常情。可是后来一个印度女员工M损人不利己的行为,真让我眼界大开。M也是我从加拿大招来的语言学家,硕士学历。她悟性不错,人也随和,但很懒散。喜怒无常,性格不稳定,可能岁数大了,单身来到异地,又有病(好像是癫痫),令人同情。她平时有事无事接近我,逐渐取得我的信任,在我把系统应用部分交给S以后,我逐渐把系统核心之一,自动 parsing 的几个语法模块交给了她,也是手把手教她怎样进一步开发维护。常常是,遇到比较复杂的 bugs, 我口述解决之道,由她去执行,倒也省心。她很得意,到处吹嘘她精通系统 inside-out, 在 S 和任何其他人试图染指这些模块时,她寸步不让,俨然是我的钦差嫡系。她租的公寓恰好在我对门,她没车,每天下班要求搭乘我的车。为此领导很不满意,说:她一个单身女子,老跟上司在一起,成何体统,你能不能避开她一点,她走路回来也就20分钟,为什么非要乘你的车?话虽这么说,面子上毕竟掰不开。有一天夜里,她突然发病,摔倒在地,抽筋了几个小时,第二天早起蓬头垢面,敲门埋怨说:我夜里闹病,难道你没有听见?我问几点,她说两点左右。我告诉她,我们全家通常12点多入睡,两点正是酣睡之时,即便打雷怕也醒不了。她说,其实也没什么,这样发病也很多次了,要是有人把她扶到床上,倒碗水,慢慢缓过来就好了。所述令人同情。领导很警觉,跟我说:半夜三更,就是知道,也不能随便闯入单身女子宿舍。我说,那怎么办,难道见死不救?最后商定,如果再遇到这个情况,就给她叫911。同事都劝她,还是快点找个老公可以照顾。她倒是很开通,跟一帮男实习生打得火热,常常在酒吧泡到半夜不归。在办公室也是个活宝,跟华人女员工学汉字,把求婚广告贴在桌子上方:"孟村人氏,年方三十,未婚。"

裁员风潮停息半年后,为防公司进一步紧缩,不少员工悄悄地找出路,除了关键骨干,我乐观其成。因此,在她申请到电脑系博士生全额奖学金时,看到她欣喜若狂来传报喜讯,我由衷向她祝贺。临走前,她主动要求在我主持的每周例行会议上,总结一下工作。有意思的是,她精心挑选一些例句,然后显示两套幻灯演示,说:One is my approach, Two is Wei's approach. These are the results. 她问:Would you vote for One or Two? 大家面面相觑,静场,不好表态。她有意等待片刻,最后得意地说:I vote for One. 这真是滑稽到底的人生剧。她所谓的高明 approach, 只是在原有的框架下,针对数据做了些 fine-tuning 的工作,拿它来跟我两年前构建框架时候的粗线条来比。后来,一个女同事问她,Wei 没有亏待过你,你为什么临行了,来这么一手?她回答倒很坦率:I can't help it, I just can't help it.

她离开两年,因故退学,未能完成学业,正好赶上我们刚得到一个大的政府项目,需要扩招一名计算语言学家。她于是给我和老板写信,信心十足地说,你们都知道我的能力,I am uniquely qualified for this position, 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。此一时,彼一时也,当时劳工市场是买方市场,广告打出去不到一周,我就收到好几十封求职申请,比她强的人有的是。老板问我怎么看她的申请,我说,如果其他部门需要她,我没意见,反正我的部门不需要她。

2006年8月15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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